医尘雪就是在这诡谲的瞬移中,瞥见了下方亮起来的火光。落仙台建在水上高处,几乎能看到下方椿都的全貌。此时夜幕低垂,火光亮起来便格外惹眼,更何况那还不只是一点微弱的火光,而是一盏又一盏,缓慢升向高空的天灯。医尘雪曾见过那样的场景。椿都百姓会在天灯上写下祝愿,然后双手托着天灯,让它从落仙台底下升上来,一盏一盏,越来越多,到最后满城都是那样的火光,绮丽万千。一年中都会有这么一次。这次却不同,人们脸上不再是无忧无虑的笑意,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坍塌的落仙台,几乎像是快要哭出来了。满城天灯,宛如一场盛大的送别。医尘雪眸光里闪动着那片火光,他轻声问:“司故渊,你看过椿都的天灯么?”头顶落下来温声的回应:“嗯,很好看。”他们落在一处高楼檐上,医尘雪正张了唇想要说什么,下方的人潮里却亮起来幽幽的火光。与那些天灯不同,这火光是一点一点亮成一串的,且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。细看之下,才发觉是无数的鬼魂提着青灯,正往椿都的城门口去。是阵中被困的那些,花槐城的百姓。怨煞与执念皆散,得以解脱的他们,也成了不说话不认路的鬼魂,要去往生前旧地走最后一遭了。青灯绵延几十里,宛若游龙。万鬼同行日,故人归家时。 归墟医尘雪双手拢在袖里, 从高楼上俯视着那幽青的长龙,映着人间的烟火,让他心里无端升起了点异样的感觉。只是他说不清那是什么, 似乎是某样遗失太久的东西,一点一点漫上来了。某一瞬,长风倏然而起, 浮在空中的天灯微微晃动,火光曳曳不止。医尘雪抬手挡了一下脸,眸光透过手指间的缝隙垂落下去——先前只顾着看那些灯火,他现在才注意到,那些鬼魂一只紧挨着一只,后一只鬼魂的青灯总能照着前一只鬼魂行进的路, 前一只鬼魂的青灯又照着更前一只鬼魂的路,每只鬼魂手里的青灯,并不只是光顾着自己。医尘雪忽然怔住了。长风骤起, 他猛然睁了眼。他似乎……曾见过这万鬼过境的场景, 于千年前……那时,也有一只鬼魂提着青灯, 跟在他身后,替他照亮了长路。***那是个冬日,天地间许多地方都在落雪。有人在氤氲白气中出生, 也有人在冰天雪地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。医尘雪不一样,他那时已经死了很久了,成了孤魂野鬼,漫无目的地飘荡在大雪中。
青布长衫拖在皑皑白雪上,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。鬼魂没有生前的记忆, 不记事不说话, 只能靠一盏青灯指引方向,去生前旧地走一遭,见见旧人。但医尘雪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,他手里没有青灯。因为做了有违天道之事,受了天谴,天道的慈悲落不到他身上。哪怕是生前罪孽深重之人都能得到的青灯,他也没有。而别的鬼魂没有的,譬如人的情感,他却有。这也是天谴。天道让他记住他曾是人,却不肯让他记得自己是谁。他以为,也许他要在人间游荡几十年,几百年,甚至几千年,等上无数个难熬又绵长的秋收冬藏,才能得那一盏指路的青灯。他曾见过许多鬼魂,提着青灯从他身边飘过。那些鬼魂都有要去的地方,要寻的人。唯独他不能有。他驻足在无边雪地中,一动不动,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轮转。有一天,在那白茫的一片中,忽然亮起了一点幽幽的火光,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,映得絮絮白雪都暖了起来。鬼魂的身体本不知冷暖,可那时候,那一点微弱的火光,无端让他一只连心脏都没有的鬼感受到了暖意。那也是一只鬼魂,罩在破烂的青布长衫下,像是远方而来的旅人。但他手里提了青灯。在那只鬼魂经过身边时,医尘雪给他让了路。得了青灯的鬼魂是要去往昔之地,再到归墟入轮回的。与他这种受了天谴的不一样。医尘雪给许多鬼魂让过路,这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习惯。但因为少见形单影只的鬼魂,他的目光便在那只鬼魂身上多停留了一会。很快他就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实,那只提着青灯的鬼魂绕过他身边,竟停在了他身后,没有要离开的意思。是因为被盯着看,所以不走么?医尘雪这么想着,便收回视线,缓慢地扭过头来,随意拣了个方向飘去。只要走远一些,那只鬼魂就会离开吧。好像成为鬼魂之后,他就不再会去深究一件事的缘由,所以只是简单地认为,是他的审视阻了那只鬼魂的去路。然而,医尘雪飘出去好远,白雪压枝发出簌簌声响,他回头望去,那只鬼魂仍然提着青灯跟在他身后。他停下来,鬼魂也停下来。他一动,鬼魂也跟着动。医尘雪成为鬼魂以来,第一次碰上这样的怪事。鬼魂过境,形单影只的有,成双成对的也有,见得最多的是成群结队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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