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礼终究是死了。从前种种,心生怨怼也好,安之若命也罢,到了最后, 苏卿还是会选择接受。但这次, 即便知其不可奈何, 他也偏要为之。他不老不死,他有很多时间去找,仙法秘术,歪门邪道,什么都没所谓,只要能留住谢礼,救活谢礼,他便不管不顾。不只是东芜,还有西池、南渊、北湮,四海八荒,哪里他都走过了。也因为走过了这许多地方,他听了不少传闻。传闻说,若是有足够的灵识供养残魂,便能使人死而复生。没人说这传闻是真是假,但他只信不疑。他到了一个叫花槐城的地方去,听闻那里福泽最盛,百姓安居乐业,人人生活安逸,那位姓花的城主更是良善之人,时常会收留流落到此的难民,予他们安置的地方和钱财。可对于当时的苏卿来说,那满城的欢乐,并没有在他眼里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。花槐城内有一株槐树,他也仰头看过它华盖如云、满树绿白的模样。但也仅此而已。他在那些最常见的房檐、石桥缝隙里,悄无声息饲养了数不清的蛊虫,在花槐城降下了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。也是一场盛大的新生。传闻里言明,要以纯净的灵识供养残魂,于是满城的怨煞便需要有另一个去处。而这个去处,曾升起过无数天灯,火光连绵,绮丽万千。后来的每一日,他都在寻集灵识。这些灵识里有的是已死之人的,像受了天灾的故人庄。有的又是将死之人的,像青枫陈家的二公子,司家的小姐。还有的便是本该活着,却又死了的。这些人与事里,有他的冷眼旁观,也有他的推波助澜,但无论是哪种,他都不在意,他只要结果。他要一个人生。为此,再多的人都死不足惜。“再多的灵识,又有什么用呢?”医尘雪语气似是感叹,但相熟的人便知,那是气了却又佯装出来的平静。“不照样没有养活么?”医尘雪像是忽然又变回了五年前意气用事的模样,说话带刺,但抬眸看向眼前的人时,他眼里又是淡漠一片。他们现在已不是在阵中,而是出了阵,身处故人庄的庙宇内了。而除了原先阵中的几波人,庙宇内又多出了另一个人。
此人面如冠玉,气质温润清俊,只是眼中没有当年苏家小公子那般无忧无虑的清明,也没有许多年前同谢礼在一起时的笑意。比起医尘雪,竟显得更加冷漠枯衰,没有半点生气。医尘雪在对上那双眼的时候,不知是想到了什么,没再说什么难听的话。其他人神情皆是五味杂陈,尤其是谢家那几个,脸色最是一言难尽。此番虽是明无镜用的招魂之法,但在场之人都看到了那些过往。谢家长亭内钻心的怒骂,天生笑眼也掩不住的悲伤。苏家一茬又一茬的白丧事,心如槁木的眼神。宽阔官道上的相遇,怎么也想不出来的谢礼。椿都的满城灯火,隆冬里的白梅花枝。乍然失色的人间风物,偷偷寻来的秘术。花槐城灭时的无动于衷,以及送出去的蛊虫和纸人……他们无法悉知过去之人的心境,但这些零碎的片段拼凑起来,大幸与大悲,不过一念之间。有关谢礼的事,谢梧俞也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,说他品性不端,不知廉耻,没有一个好词。听得多了,即便是没见过面,他也以这样的人为耻,不肯认他是谢家人。正因如此,在见到那尊石像时,他才会闭口不言,不愿说出实情。可如今亲眼所见那人的过往,与他听来的实在大相径庭,教他难以接受。谢家的那几个弟子也不好过,他们向来以身为谢家弟子而骄傲。随意辱骂、造谣他人的行径,并非是他们印象里光明磊落的谢家。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苏卿身上。这些目光或同情怜悯,或难言复杂,或淡漠无波,唯有一人不同。白下门那波人所在的位置,为首的人视线死死盯着苏卿的方向,脸上的震惊与恐慌比认出明无镜时还要更甚。“门主,你怎么了?”站在一旁的弟子看到了这一幕,担忧地问了一句。温常猛地转过头去,神情阴沉得可怕,将那弟子吓了一跳。“门主……”这边的动静被近处之人察觉,几道目光投了过来,随后越来越多的人都注意到了不对劲,也看了过来。温常曾受万人瞩目,眼下的阵仗对他而言本算不上什么,但仅仅只需一人,他藏在袖里的手指便颤得不成样子。而那一人正站在远处,似是已经看了他很久。傀师的祖师爷,向来不是什么喜怒于形的人,哪怕是亲徒,也从未见过他怒不可遏的模样。无论面对什么,那张脸上从来只有云淡风轻。但此时此刻,温常亲眼得见,那生得一脸慈悲相的人,神情没有半分悲悯可言,眸光冷生生地落在他身上。明无镜每走一步,都像是从他心脏上踩碾过去。“你做了什么?”明无镜问他的第一句话,像是浸过寒池,也是冷生生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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